1月6日，犯罪嫌疑人向海軍被帶回湖南。圖/甘明強

　　老王夫婦被抓了。2016年1月6日，在湖北省崇陽縣城東門菜市場，這個消息，像扔入平靜水面的一枚炸彈。

　　老街坊們很難相信，那個身材臃腫、面目和善的菜販，是個潛逃了23年的殺人嫌犯。老王的“妻子”，拋棄家人和體面工作與他踏上逃亡路，更讓這兒的人們唏噓不已。

　　異鄉來的“夫妻”

　　黃新國第一次見到這對“夫妻”，是1993年年末。男人個子不高，長相英俊;女人身材瘦削，眉目清秀。兩人提著蛇皮袋和黑挎包，自稱來自湖南岳陽市，因逃避計劃生育離鄉，想在崇陽城郊落個腳。

　　崇陽縣與岳陽市毗鄰。黃新國很同情這對年輕人，把自家祖房租給了他們。木房子，泥地面，沒廚房沒廁所，月租20元。

　　“兩口子話不多，很有禮貌。”住在隔壁的劉望兵，對“逃難夫妻”的第一印象也不錯，“男的說自己姓王，女的姓鄧。”

　　劉望兵和兩人年紀相仿，也是租房客，來自崇陽農村，在縣城擺攤賣水果。

　　此后，“小王”和“小鄧”的女兒出生。他們想謀個生計，劉望兵指導他們賣了幾天水果，“但生意不行。”“小王”提議合伙賣菜。劉望兵正愁水果生意不好做，于是雙方各出400塊，就把販菜的本錢湊夠了。這種合伙關系，一直維持到2006年。這一年，“小王”和“小鄧”的女兒也有11歲了。

　　劉望兵搬了家，開了家飯店。

　　后來，不斷擴張的縣城，把他們住的“下臺村”變成了“東臺路”。“小王”早就成了“老王”，“小鄧”被人稱為“老鄧”。2014年女兒結了婚，在附近買了房子，把他們接了過去。

　　兩口子早已在縣城東門市場有了兩個固定位置賣菜。和鄰近的店家、攤販，都是動輒十年以上的交情。他們基本融入了這座小城，學會了些拗口的當地方言，在街坊中留下不錯的口碑，“和氣”、“有禮貌”……

　　沒回過的老家

　　劉望兵的丈夫黃望明，和“老王”夫婦也是老朋友了。好幾次在飯桌上，他都提出，“要找個機會去你們老家玩一玩。”可“老王”每次都說沒時間，明年帶他們去。

　　老鄧重度暈車，幾乎寸步不離崇陽縣城。有幾個春節，“老王”對外宣稱自己回了湖南。

　　“其實他哪都沒去。”女兒黃蘭珍(化名)說，“碰到熟人，他就說自己剛回來。”

　　黃蘭珍從小就覺得自己跟別的孩子不一樣——沒一個親戚。她問過父母“為何不和老家的人聯系”，得到的答案是“沒聯系方式。”

　　她不甘心，“為什么不去老家找他們?”

　　“給我的答復是，‘你媽坐不得車，今后再說吧’。”她記得。

　　王麗君住“老王”家樓下，多年老街坊，“從沒見過老鄉、親戚來找他們。我們私下猜測，兩口子怕是私奔出來的，和家里斷了聯系。”

　　“老王”不抽煙、不喝酒，唯一的愛好是看書，家里擺著很多歷史類書籍。黃蘭珍曾納悶過，父親明明是個有文化的人，為什么甘心做個小菜販子呢?

　　黃蘭珍的丈夫楊明生(化名)，也覺得岳父有著與身份不符的修養，“讓我去拿個小東西，都會說‘請你’，完了會說‘謝謝’。我在房里上網，門掩著，他進來前都會先敲門。”

　　長大后，黃蘭珍再沒追問過父母的過去，這個秘密直至今年1月6日父母被抓了后才揭開。

　　23年前的血案

　　1993年，“老王”33歲。那時他叫向海軍，是邵陽縣塘渡口供銷社的副主任。

　　據邵陽市紀委披露的消息：1993年9月，向海軍涉嫌經濟問題被市檢察院隔離審查時，涉嫌將兩看守人員打成一死一重傷后逃跑。

　　“跑出來后，他去了情人鄧玉蘭家。鄧玉蘭不在家，他讓鄧的家人帶個話，約在縣一中后面的山上見。”邵陽市大祥區公安分局刑偵大隊隊長陳參，參與了對向海軍的抓捕。

　　鄧玉蘭那年27歲，也是塘渡口供銷社的職工。和向海軍一樣，有過一次婚姻和一個女兒。

　　據兩人歸案后對公安機關的供述，之后的故事，是一部逃亡大片：當天，接到口信，鄧玉蘭赴約。聽向海軍講完情況，鄧玉蘭回家拿了兩千塊錢，和他一起逃跑。兩人經長沙，過西安，到蘭州，計劃逃往新疆。到蘭州時漫天大雪，天氣極冷。兩人被迫折回，經鄭州到了武漢，因擔心武漢對外來人口管理嚴格，就躲到了崇陽縣。

　　在這個鄂南小縣，向海軍化名王明龍，和鄧玉蘭一起，小心翼翼地生活了23年。他謹慎低調，人情交往基本讓鄧玉蘭出面，甚至女兒的作業簽字，也是簽鄧玉蘭的名字。

　　他的日子過得并不如意，2008年前后，他給女兒買個組裝電腦還借了錢。崇陽房價不算高，但他直到被抓也買不起一套房。女兒結婚的新房，是女婿借了部分錢買的。

　　但在某些方面，他又體現出了精明，比如成功地辦到了暫住證，甚至給女兒謀取了戶口。

　　女兒的戶口

　　陳參說，逃亡后，向海軍從來沒聯系過家人，以至于他歸案后問民警的第一個問題是，“我父母還活著嗎?”

　　鄧玉蘭沒這么“決絕”。2014年5月，王麗君在家門口碰到了鄧玉蘭，“她帶著一老一中年兩個女人，年紀比較小的那個，長得跟她很像。鄧玉蘭說，是她的媽媽和妹妹。”

　　辦案民警介紹，正是鄧玉蘭和家人聯系，才走漏了消息：她和向海軍躲在崇陽縣城，剛剛做了外婆。

　　警方收到這條線索時，是2015年12月。此時的向海軍，已被列入“天網行動”名單，是中紀委督辦湖南抓捕的20多個對象之一。

　　收到協助請求后，崇陽警方開始排查。“我們搜集了12月份生小孩婦女的名單，然后反查他們父母的情況。”崇陽縣公安局刑偵大隊一中隊長陳浩說，“發現一個姓黃的女子，她的父母沒有戶籍信息。”

　　她正是向海軍的女兒黃蘭珍。

　　向海軍曾經提出，讓女兒認房東黃新國為“干爹”。“認親成功后，他又提出把他女兒的戶口落到我家，以我侄女的身份。那時候正好政府放開落戶，交幾百塊錢就能辦。”兩家相識多年，交情不錯，黃新國同意了。

　　就這樣，向海軍為女兒謀得了合法身份。也正是順著這條線索，警方鎖定了嫌疑人。

　　落網細節

　　對女兒說了句“對不起”

　　出現在民警視線里的“老王”，55歲，身材臃腫，一臉滄桑。而卷宗里的向海軍，30多歲，從僅有的那張黑白小登記照上能看出，陽光、英俊。

　　陳浩說，直到出手抓捕的那一刻，他仍然不敢確認二者是同一人。

　　那是2016年1月6日上午11點左右，崇陽縣城東門市場，6名警察分別抓住了在賣菜的“老王夫婦”。

　　陳參問“老王”，“你叫什么?”

　　“老王”用崇陽口音答了一個名字，“唐紅林”。

　　“我是邵陽來的。”陳參用邵陽方言說，“你還要狡辯嗎?”

　　陳浩注意到，那一刻，“老王”明顯頹廢了，嘴里用邵陽方言念著“曉得了，曉得了”。

　　鄧玉蘭也很快承認了真實身份。她提出給女兒打個電話，警察猶豫了一會，同意了。黃蘭珍接到電話時，正在照看剛出生的小女兒。

　　她聽到媽媽用很消沉的語氣說了兩句，“你爸爸出事了。你們去把攤子收一下”。然后，電話就被一個男音接管了，對方說是“公安局刑偵大隊的”。

　　“我以為是菜攤子被城管扣了。”她和老公趕到菜市場，發現攤子還在，父母卻不見了。旁邊的人告訴她，人被警察抓走了。

　　她趕到公安局，沒見到人，于是守在門口。

　　兩個小時后，她看見父母戴著手銬，被警察簇擁著出來。黃蘭珍沖了過去，警察給了他們一點時間。

　　“我爸說了句‘我對不起你們’。”黃蘭珍說，“人就癱下去了，感覺崩潰了。”

　　鄧玉蘭相對鎮定，黃蘭珍記得，她交代了三句話：

　　“你婆家給你買金器的發票，放在柜子里。”

　　“我這輩子對得起你爸爸了。”

　　“好好帶孩子。去邵陽找你的舅舅。”

　　出事后，黃蘭珍的第一反應是向“干爹干媽”求幫助。她先后認了兩次干親，一次是劉望兵夫婦，一次是黃新國夫婦。但他們都幫不上什么忙。

　　事發后，黃新國看望還沒出月子的干女兒，他說，“老王兩口子逃亡，成就了這個孩子，也害了這個孩子。”

　　后來借助警察的幫助，黃蘭珍才跟邵陽的小叔取得了聯系。

　　她讓小叔去看守所給父親“王明龍”送衣服。小叔回來說，“看守所查無此人”。

　　問了警察，她才知道父親的真實姓名。網絡視頻里，小叔逐一介紹她從未謀面的親人，爺爺、奶奶、姐姐……

　　“總算有群親人了。”她對著畫面又哭又笑，覺得這是大悲中唯一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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