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飄帶 ? 紅綢帶

——獻給長征勝利80周年

賈永 許諾

謹以此詩獻給在82年前的那個十月踏上人類歷史上最偉大征途的年輕的背影，

以及那些他們曾經深愛，如今依然深愛著的人們

——題記

一、十月

（一）

那是一個沉甸甸的十月——

一個用滿墻鮮紅的辣子

金色的谷堆，和滿院子

五顏六色的瓜果

裝點著的十月

一個用時遠時近的炮火

用沾滿火藥味的軍裝

和深深淺淺的不安

躁動著的十月

這個十月的傍晚

紅土地上的女人磨破了一雙腳

磕磕絆絆

野草和芒刺

潮水一般涌向她，又向身后退去

一條鮮紅的綢帶

在她烏黑的頭發上，

扎成一簇小小的火焰

跳著，燒著

她停下，稍微喘一口氣

再把背上的布袋捆緊一些

剛曬干的紅薯

新炒熟的蠶豆

散發著香氣

一疊針腳細密的襪子

兩雙厚厚實實的草鞋

讓她熬紅了雙眼

腳步匆匆，趕往紅軍出發前

最后一處集結地

兩天前的深夜，遠方傳來消息

隊伍就要走了

這一次不比往常

誰也不知道要走多久，多遠

再回來

也許是下一個秋天

也許是兩載三年

她記不得跑了多久

太陽像墜子一樣從天空落下

背上的包袱越來越沉

快點，再快點！

她聽見于都河的水聲

快點，再快點！

她得見他一面

她得把這些吃的用的放進他的行囊

她得讓他摸摸肚子里剛剛出現的動靜

她得拉住他的手

和他再說上幾句

要緊的話……

（二）

夜色茫茫

戰馬最后一次悲愴的嘶鳴

驚起了多少別離

遠近村莊，粒粒油燈

徹夜不肯入眠

河兩岸站滿了焦灼的眼睛

手舉針線的婦女

把那個唇上還生著絨毛的孩子

依依不舍地拉進懷里

在他發白的軍裝上，

留下一個漂亮平整的補丁

襁褓中的嬰兒

忽倏被什么驚醒

他仰頭

看見淚水把母親的眼睛

洗成一彎明月

綁緊了裹腿的戰士

和拐杖上、擔架里的傷兵

不約而同地強裝笑臉

一邊用力拍打著對方的肩膀

說著玩笑的話

一邊忍不住把兄弟的手

握了又握，捏了又捏

直到說完最后一句

也不忍心看一次

彼此的雙眼

這一刻，分不清

是誰要走，是誰要留

想不起多少話要說

多少話還沒有說

千言萬語

都被這命里的于都河水

帶走了 帶遠了

遠到天的那一頭

流向那望也望不邊的隊伍

（三）

起風了

她站在最后一個山坡

看見月亮從云層露出來

照亮了遠行的隊伍

之字形閃爍的火把

像星星串成的河流

在這片大地上

靜靜地流淌

淚水鋪天蓋地

整個世界都在雨里

她揉碎了眼睛，看穿了眼睛

好像是丈夫的背影

在長長的隊伍里一閃

忽明忽暗

宛如河底的鱗片

（四）

走吧，走吧

跟著前面那桿

紅旗

不知道要走多久

不知道要去何方

可他知道，他們一定會回來

一定會勝利！

只要跟著前面那桿

紅旗

月亮出來了

樹葉編成的帽子沙沙作響

河對面傳來新割的稻香

風里細細傳來，紅土地

依依不舍的耳語

他猛地抬頭，看見

巨大的月亮下

一個小小的影子

她

還穿著結婚時那身藍布衫

迎風揮舞著

一條紅色的綢帶

……腳步愣了一下

他轉身，邁大步子

走進隊伍

再也沒有

回頭

沒有回頭，他也知道

那個靜靜的小院，還亮著窗戶

門楣上新貼的紅紙

呼啦啦地被風吹起，又落下

落下，就能看清上面

端端正正地寫著——“紅軍家屬”

沒有回頭，他也知道

她還站在那輪月亮下面

她的眼睛

會追他一路

她的聲音在風里碎成了千片萬片

撲簌簌地

打在兩個人心上

一遍又一遍

于是重重疊疊的山巒說著

纏纏綿綿的河流念著

等你

等你

我等你……

二、紅與黑

（一）

紅色

滿眼都是血的顏色

江水紅了

山嶺紅了

石林紅了

天空，紅了

分不清白晝還是黑夜

子彈的鉛雨穿梭著

從四面八方追逐、啃噬

鐵與火聲嘶力竭地吼叫

禿鷲般低飛的機群

把死亡

密密麻麻地

投在大地上

一切生機勃勃的東西

都被碾壓，揉碎

寬闊的江面上

鋪滿了熟悉的面孔

和無數雙年輕的手臂

他伸手去拉

卻空空如也

他浸在徹骨的血水中

卻只覺得焚身

怒火把每一滴血都煮沸

他想叫，想吼

想沖進敵人的炮火

把那些無情的鋼鐵掰斷

叫那些囂張的炮口閉嘴

……可他必須繼續前進！

在血里，在火里

在水中，在岸邊

千萬個不屈的身影站起來

又倒下去

火光四起的彼岸

到處響徹著

“一切為了蘇維埃”的呼喊

遠處的叢林中傳來了槍聲炮聲

那是最后堅守的戰友

生命盡頭的吶喊

那聲響

劃破了十二月的夜空

像是一根

琴弦崩斷

此生

他都會記住

那聲音在歷史的天空里

一遍又一遍地尖聲叫喊著——

湘江，湘江！

（二）

黑色

一切化成了黑色

金燦燦的桔林

綠油油的菜田

紅晃晃的辣椒……

原本五彩斑斕的大地

焦黑一片

紅旗走了，歌聲走了

太陽走了，星星走了

瘋狂的報復

炙烤著這片土地

白色的恐怖

吞噬了這片土地

天空墜落

大地塌陷

穿著皮靴的人

趾高氣昂地，把腳印踩在漆黑的田地

像是把滴著血的屈辱，重新刻在這片

曾經自由過的大地

糊滿斷壁的告示，張著駭人的大口：

“石頭要過刀，茅草要過火！”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她從污水溝里爬出來

已經僵硬的手里

緊緊攥著一張

只剩下半塊的紅紙

那四個端端正正的大字

啟明星一樣閃爍

還有那條紅綢帶

被她深深地貼在胸前

曾經敲鑼打鼓

跟著宣傳隊唱軍歌的街頭

一片死寂

曾經春光明媚的山村

再也見不到一絲陽光

烏鴉在盤旋

像一團團不詳的黑云

高聲叫囂著

——死亡，死亡，死亡！

……逃吧，逃啊！

逃到哪里才能活下去？

哪里都是黑洞洞的槍口

哪里都是帶血的刀尖！

或許，死

才是最好的避難所

可肚里的小東西動了

一下，又一下

像是那年豐收的鑼鼓

一下，又一下

把心臟敲得咚咚作響

哪怕是被焚燒過的土地

也會被春風吹過

再多的死亡

也擋不住向死而生的力量

……那一刻，她停止了哭泣

從尸堆里，扒出一件男人的大褂

她撿起一塊破瓷片

貼著頭皮，一寸一寸割掉頭發

她站起來，攥起一只拳頭

咬著牙往槍聲走

她聽說，敵人還在圍追堵截

她牽掛的那支紅色隊伍

就在槍聲響起的地方

三、紅星標記

（一）

她只身一人

在黑暗的草叢里醒來

燒焦的山坡下，江水流淌著硝煙

她混在敵人的隊伍里

追著紅軍的腳步

一路向西

多少個晚上

她聽著對岸傳來的槍聲

想象著，他

就在對岸

穿過星星，看著自己

沒有云的黑夜

她弓著身子鉆出營地

沿著河岸一直跑

對岸隱約的星火

像是他離開的那個秋夜

閃爍不熄的鱗片

她瘋跑著

腳步掠過磕磕絆絆的山野

她瘋跑著

跑向對岸那支星火

跑向她日日夜夜

想著的人——

踩進江水的一瞬間

身后的槍聲，響了

她沒命地向前游去

直到雙臂麻木

直到子彈射穿了她的腿骨

江水淹沒了雙眼……

（二）

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被賣掉的那個冬天

也許是六歲，也許更小

她偷偷撿了一堆石子，藏在門后

枯著臉的媽媽

抹著干涸的淚眼

把一根掉色的紅頭繩

系在她枯萎的辮梢上

那一天，她用盡全身力氣

用石子扔

用腳踢

用牙咬

也沒能掙脫那個

用繩子把她帶走的男人

她像個牲口一樣，被捆著賣掉

像個牲口一樣，把命拴在繩子上

像個牲口一樣，只能生長

老繭和傷痕

從來沒有在人前直起過腰

紅軍來的那一天

英姿颯爽的女兵

替她剪掉了

草一樣的長發

辮子散了

繩子斷了

短發在耳邊撲騰著

像一雙翅膀

她漫山遍野地跑著，叫著

像是春天里的野草

瘋長起來了

長啊，長啊

她像竹子一樣抽出了柔韌的腰桿

杜鵑一樣開出了愛笑的臉龐

十八歲的兵哥哥愛上了她

把一根油亮亮的紅綢帶

系在了

系到了她烏漆漆的短發上

紅綢帶長啊，長啊

長成一條寬寬的大河

河的那一邊

站著兩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一身簇新的軍裝

手里牽著他們的孩子

她高興地大喊一聲

冰冷的河水把那喊聲吞沒——

（三）

她在大山深處的草叢里醒來

看見一雙雙赤裸的雙腳

看見一個個精瘦的人影

看見一盞盞火把在樹葉之間閃耀

留下光與影的痕跡

像是一個個

星星的火種

她感到腹中的孩子，又動了一下

在湘西茫茫大山中

她沒有追上丈夫那支紅色的大軍

卻找到了

散落在密林之中的

紅星標記

她腆著大肚子

走進了舉著梭鏢的隊伍

早產的嬰兒悄悄放到了老鄉門口

細細的腳脖子上

那條浸了血水沾滿淚水的紅綢帶

纏了又纏

纏了，又纏

四、走下去，活下去

（一）

走下去

跟著前面的旗幟

走下去

用鐵做的雙腳

在沒有生命的土地上

踩下去！

用成列的骸骨

在沒有信仰的土地上

刻下去！

……走下去！

磨爛了雙腿

那就用雙手爬行

……走下去！

“雄關漫道真如鐵

而今邁步從頭越！”

婁山關前，他聽見了

那個熟悉的聲音

那個親切的湖南口音——

走下去

旗幟的方向

就是勝利的方向！

（二）

走過殘陽似血的黃昏

走進蒼山如海的黎明

走出一個個鮮紅的標記

走出一列列鑄鐵的陣行

布滿彈洞的戰旗

在春雨中招展

就像那條飄在戀人烏發上的綢帶

路邊，那一個個倒著、坐著

靜靜臥著的破軍裝

都是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

從赤水河金沙江到大渡河

在那些艱苦征戰的日子里

他，和每個人都拉過家常

他知道每個人的愿望——

越來越輕，像是一片羽毛

飄離了他的肩膀

出發的那個秋天，他剛滿十六歲

穿著一身過大的軍裝

喜氣洋洋地對他說：

哥，等回來的時候，我要給四妹子

買件大紅色的夾襖，再換一身

簇新的軍裝

雪山上那個背影

是炊事班的二楞子

大山里長大的他比誰都蠻

他說等勝利了，他

就要像師長團長那樣，

有一把牙刷

二愣子把背了一路的行軍鍋

解下來，交給班長

就再也沒從雪地里站起來

班長又把這口鍋

交給了十二歲的小同鄉

自己

倒在了川西那片草地上

一口行軍鍋

換了多少任主人

誰也記不得了

沒有盡頭的水草地

野花開得那樣天真爛漫

就像戰士們的青春

那些粉色、紅色、紫色野花

搖曳生姿

即使目擊了那么多死亡

依然驚心動魄地

——好看

……他想哭泣，

眼里卻沒有淚水

他想呼喊

嗓子卻早就發不出聲音

（二）

夜，沒完沒了地到來——

餓著肚子、遍體鱗傷

爬不完的山，走不完的路

腳下的路越來越窄

變成了一根細細的線

一不小心就會掉下萬丈深淵……！

忽然，他聽見有人在遠處一聲聲

喚他的名字

如同春溪淌過

早春沉睡的大地

他看見遠處的河岸上

站著一個身影

大大的月亮，鮮紅的綢帶——

等你

我等你！

她說

千山萬水都是她的話——

等你

我等你！

一片寂靜的隊伍里

有人開始輕輕歌唱

那聲音像是閃著微光的河流

沿著戰士們赤裸的雙腳

流淌在沒有盡頭的黑夜

——向太陽，向自由

向著光明走！

你看，黑暗已過去

曙光在前頭！

一步，一步，再一步

一步有多遠，一天有多長？

誓言的長度

又該用什么來丈量？

如果說有一種力量

讓他依然活著，走著

那就是心底的聲音——

走下去，走下去！

……活下去，走下去

走下去，活下去

在長夜里，在嚴寒中，

在饑餓里，在絕境中！

走下去，活下去

再一步就能走出去

再一步，就到了太陽升起的地方！

五、永遠的紅線

（一）

那是一個沉甸甸的十月——

一個用滿城的鑼鼓

和漫天飛舞的紅綢帶

裝點著的十月——

一九四九年的十月

一個瘦高的身影

望著亂草叢生的老屋殘垣

他，回想起離開家鄉的十月

那個生死離別的十月

月光下那個瘦小背影

讓他日思夜想了整整十五年

他想起一九三六年的那個十月

——那是他一生中見過的

離太陽最近的十月

一雙雙粗糙的手緊握在一起

一件件爛衣衫擁抱在一起

他從沒見過那么多笑臉

從沒聽見過那么多歌聲

身上的傷疤又添了三處

再多幾處又何妨

那個十月

他在陜北的黃土里

哭花了臉

他在心底里喊著——

就算前面還有萬條河要趟

還有千座山要翻

還有百場千場萬場硬仗要打

但我們，再也不用奔命逃跑

再也不用東躲西藏

因為，是我們——

是幾千年來不停地被侮辱、被損害的我們！

——扭住了命運的喉嚨

讓歷史拐了個彎！

我們走出來了，我們會活下去！

我們站到了抗擊外敵的前線！

我們必將勝利！

（二）

她，重新站在了于都河畔

生死約定的地方

深深吸氣

聞見遠處的稻香——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十月

那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十月

金色的田野淹沒了人群

滿城歡樂的歌聲

擠掉了她頭上的軍帽

她驕傲地站著

聽見重聚一起的鄉音

訴說各自的故事

訴說著他們從游擊隊到新四軍

從新四軍，到解放軍……

她，已經不再年輕

漫長的征戰，消磨了她的鬢角

可今天，她卻依然像十七歲時一樣

驕傲地笑著，唱著

歡慶一個新世界的誕生

她還想著他，再一次

為她系上紅色的綢帶

就像那個秋意正濃的夜晚

多少年來

她和她的祖祖輩輩

在這塊紅土地上

活著，受苦，僅此而已

多少年來

她和她的祖祖輩輩

恐懼地望著穿著不同服裝的強盜

一座座房屋，紙一般在風中搖擺

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沒有尊嚴的人，有了尊嚴

沒有夢想的人，有了夢想

原本空空的兩手

如今拿起了鋤頭、鐵錘

原本沉默無聲的人們

如今在天空底下

放聲歌唱

——向太陽，向自由

向著光明走！

你看，黑暗已過去

曙光在前頭……

（三）

他和她

目光隔著一條于都河

匯聚在一起

遠處重重疊疊的山巒

大地上一座座墳塋

一顆顆

星星墜落

在這片大地化為塵土

為了在他日

他們的兒女可以行走在太陽底下

可以不再被狗欺凌

不再為活下去

而變賣尊嚴

一顆顆星星墜落

又熊熊燃起

把這片大地化為紅色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程

從十五年前那個離別的十月

到這個相聚的十月

這是一次

從懷疑、恐懼和陰霾中出發的旅程

數不盡的戰斗，難以言說的痛苦

擦身而過的死亡

誰說是流徙千里、四面受制

是我們把活路堵死、向死路求生

誰說是下山猛虎，不難就擒

是我們在去向渺茫的絕路上

獲得新生，走出了希望

這是一條通往光明的旅程

二萬五千里，每走一步

就強大一分

絕境中突圍、死亡中重生

沒有一種殺戮

能將信仰剿滅

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十月

這種信仰巍巍挺立

矗立在人間

這是一條

永遠走不斷的旅程

這條旅程，在中國的大地上

留下了永遠的紅線

勾勒出了

信仰的輪廓線

（四）

這個金色的秋季

他牽著她的手

又一次來到熟悉的河畔

她跟著他

又走了一次萬水千山

身后還有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

那是他在上甘嶺塹壕中

找到的骨肉

——高出父親半個腦袋的兒子

從胸口掏出那條褪了色的綢帶

當師長的父親抱著兒子轉了三圈

箭一樣的高鐵

濃縮他用兩年走完的路程

秋風吹過，飄蕩著一家三個老人

脆生生的笑聲

十月吹散了他的如銀的頭發

吹響了耳邊的軍號

黑暗間

迸裂出光亮

十月，十月

十月搖曳著她手中的紅綢帶

一個春筍般的少女

從金色的田野里走來

一條鮮紅的綢帶

在她烏黑的辮梢

扎成一個小小的火焰

跳著，燒著

永不褪色的星火

于都河畔悲壯遠行的十月

六盤山下三軍匯合的十月

天安門前國旗升起的十月

三千里江山炮聲轟轟的十月

一個個提色抽紗的十月

遠去

延伸

又一個十月的明媚

泥土親吻著綿延的紅線

壯心不已，初心依舊

如同十月的秋風吟唱的

那首穿越世紀的歌——

向太陽

向自由

向著光明走！

                                                      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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